读《人类简史》,我们每每会为作者非同寻常的想象力而赞叹。比如,他竟能从用生物学制造的那只背上长耳朵的老鼠联想到3.2万年前的 施泰德“狮人”(读来有些瘆人),并能匪夷所思地产生“弗兰肯斯坦如今正坐在吉尔伽美什肩上企图灭绝智人”这样的奇想。这让他的书多了不少 一般史学作品所缺乏的文学感染力。但更值得我们欣赏的,也许还是洋溢于全书的一种对天下众生的“无边大爱”。
赫拉利无疑是痛恨“人类中心 主义”的。在他看来,正是这种罪恶的人类中心主义,把具有神一般的能力、本来应该成为宇宙间“正能量”的智人,变成了一种不负责任、贪得 无厌又极具破坏力的怪兽,结果给地球生态带来了一场“毁天灭地的人类洪水”。
他对人类完全无视家禽家畜的感受、用种种变态的养殖方法获 取美味的行为提出的几乎声泪俱下的控诉,显然也不是故作矫情,而纯粹是出于一种大慈大悲。正由于有这样一副关爱弱者的菩萨心肠,赫拉 利在说起历史上和现实中只对强者有利的自由市场资本主义、殖民主义、帝国主义、消费主义、男性霸权,以及总是在为帝国主义和资本主义 服务的科学时,自然也没有好气,基本上都是揶揄和批判。总之,他认为迄今为止的智人历史,大行其道的都是这些乱七八糟、一无是处的东 西,因而“历史从无公正”,而所谓的“智人”呢,其实一点也不明智,相反是一个非常糟糕、令人失望的物种。
不过,如果把智人历史整个地斥为成事不足、败事有余,显然也有失偏颇。实际上,赫拉利也没有这样做。譬如对于今天的人类社会正在 向“全球帝国”演进这一发展趋势,他还是相当肯定的,因为他觉得非此不能消弭战争、实现环保和保障人权。当然他也没忘记特别强调了一 下,说这种“全球帝国”是一种“不受任何特定国家或族群管辖的”世界政治秩序——这种强调,在“新帝国论”甚嚣尘上的当下,自然是十分必要 的。而且读者也会看到,尽管对智人的行为有许多不满,赫拉利内心里还是“爱人”的。他对智人的所有批评,说到底只是一种“恨铁不成钢”的埋 怨,而深藏于其中的,其实还是一种对人类命运的深深忧虑,以及对智人幡然悔悟、痛改前非的殷切期待。赫拉利对当下基因工程学“改良”人 类的种种做法的尖刻抨击,便充分显示了他的这种“爱人”情怀。他把打着“治病救人、延长生命”的旗号改造人类基因的科学活动,恰切地比作追 求长生不老的“吉尔伽美什计划”和创造科学怪人的“弗兰肯斯坦博士”这两种传说的结合。而这种结合,在他看来是极其危险的,因为首先,在当 今贫富差距已经极为悬殊的情况下,这种只有一小撮富人能够消费得起的永生大法必然严重加剧社会不公;其次,如果人类真的被升级为另一 个物种,实际上是升级为一种“永远年轻的生化人”,那么随之发生的就只能是人类的本质乃至“人”的定义的根本改变,就只能是智人历史的终 幕。
人类有可能以这样的方式自我毁灭,想来令人毛骨悚然。赫拉利自然也无法接受这样的结局。他试图做点儿什么来阻止这种看来已“没有不 可逾越的障碍”的演进,而他所能做的,也不过就是弱弱地提出这样一个问题:“我们人类究竟想要什么?”实际上,关于这个问题,他已经在本 书的倒数第二章中,通过对“快乐”问题的某种历史哲学式的探究,做出了自己的回答。他发现,“快乐”这种情绪的历史,是历史学家从来不感兴 趣的问题,而那绝对是一个极大的失误:因为一旦人们发现历史能证明乐无常态而知足常乐,发现我们过去对快乐的历史认知可能都是错的, 发现对快感的执着追求可能只会适得其反地导致痛苦,那么我们就有可能走向对自己的真正理解,也就可能知道自己想要的究竟是什么了。
当然,对于这种高深莫测的人生哲学问题,赫拉利的回答离真正的答案可能还很遥远。然而,他的努力是可贵的。我相信,读了他的这本 书之后,一定会有更多的人来参与对这一问题的思考,而一旦传说中的“人生真谛”开始为越来越多的人所感悟,智人的历史或许就不仅能长久地继续下去,而且还能呈现出更健康的样貌。
